犬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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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你相遇 本质是作者与读者的相遇

[杰埼]背后世界论者(全文)

《理想国》 番外一。


0.

背后世界者,即假定世界的背后有神和原理而逃避现实者。

  

  1.

  是烦恼和无能——创造了一切背后世界。

 

  

 

  

  听到无证这么说的,他忍不住嗤笑出声,然后歪倒在椅背上,抬起胳膊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即便是在宿舍里,对方也一丝不苟的穿着无趣的军装,他的手指就拍到了略显坚硬的肩垫。

  “少看点无聊的书啦,有点精神寄托不也挺好。”

  对方有些窘迫,扶扶眼镜朝他辩解,“我不是否定信仰的意思,就比方说,你……。”然而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下文来。

  “好啦好啦,别紧张,咱们一起去喝酒,走吧。”他扭过头,抬起下巴,“king,你也一起?”三人宿舍里躺在铁板床上玩着游戏机的人连探脑袋的诚意都没有,他嚼着口香糖,声音含糊,手指噼里啪啦的声音混杂着,“等我打完这盘!”

  “你们还真是悠闲……”无证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书。

  无证不是真叫无证,他原本是有一个本名的,因为进军队的时候,他也和很多流民一样,缺少公民原本应有的身份凭证,导入ID芯片的技术人员出了点小差错,把“无证”的备注和他的本名填反了位置,于是,他就叫“无证”了。虽然他试图抗议过,但军队又怎么会为了这么个小士兵去大费周折更换芯片呢。

  谁都知道ID芯片导入的名字就是个烙印,即使是愚蠢的错误,也不得不认可。

  据说他之前也和同伴反复强调自己的名字,但不知什么时候放弃了,随着大家“无证”“无证”的叫。“其实想想也无所谓,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个名字。”无证性格总被人夸随和,但也算是他们三个人里面最容易较真的,训练之余,他会去军队里的图书室借些古怪的书来读,然后就像现在这样,对着书本咬文嚼字。

  king就不同,他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每天只用手指随便抓抓,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拿着游戏机无所事事,“已经进到军队了,不多浪费人生做什么?”king理直气壮的说着,他的年纪比他们大,早几年就已经在这个部队里,但他一直没升过军衔,怎么想,也是他自己做派的问题。king的左眼上有三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从眉骨一直到眼下,延伸到鼻侧的位置,按他的说法,那是被敌军误袭的,不过也有人在背后说,那只是他小时候被狼狗抓伤罢了。就像他上报的夸张的名字一样,他很喜欢装模作样的吹牛。


  住一个宿舍的人平常无聊时,喜欢凑在一起聊天,除了听无证发表看法和king吹牛以外,埼玉的话并不多。

  他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懒散,不多的娱乐时间里他总是捧着一套从家乡带来的,早已过时的漫画书。

  “我只是感兴趣才来的。”

  说着漫画里一样的帅气台词的埼玉,给人一种性格很难说明的印象。

  他不像他们任何一个人,他的动机不够明确,但又清晰无比,要一定要说他表现明显的方面的话,就是有那么些迟钝。

  没心没肺的,你就没感觉到上校看你的时候恨不得杀了你的模样吗。

  无证曾经按着太阳穴,一副无奈的样子告诉他。

  “那是上校自己的事,我做好自己就行了。”埼玉不甚在意的挠挠头发,嘻嘻笑着。

  他做什么都好像很单纯,他说过一些听起来很让人觉得羞耻的话,单纯的想要成为一个"英雄",单纯的要拯救自己国家的民众。

  但只过了两年的时间,起码这个军营里的大多数,对他的话是可以点头赞许的,没有什么人会去嘲笑他——因为他表现的太优秀了,明明和大家一样做着日常的训练,在力量、速度上,却都高出了他们好几倍。

  明明他刚加入军队的时候表现也就是普通,不,也不是都一样,他给自己订了个日程表,比别人每天更多的跑了那么几圈,多做了几百下俯卧撑,仅此而已,实力却在以让人瞠目结舌的速度飞速涨着。他轻松爆破了拳击沙袋,打坏了测试设备,又破了所有的长跑记录,身体素质像个怪物。

  “你这样可真让嫉妒啊。”当然,大家只是开玩笑的这么说着。

  若是让别人觉得嫉妒,证明那仅仅是一种别人“努力也可以追的上”的地步,但埼玉的强不同,不知不觉中,那已经超出了认知,到了一种“仅剩崇拜”的地步。

  真正会嫉妒的只是上位者而已。他做的任何提升体魄的事在上校眼里都是在动不该有的心思,他的表现越是厉害一步,越是逾越下属能力应有的界线。  

   

  “埼玉!”上校总是尖着嗓子叫他,他的藏蓝色军装肩膀上的黑色剑形肩章上有三道金色条带,这让他有权利比其他人更为骄傲。埼玉经常因为一些小事被上校惩罚,有时候甚至是毫无说服力的理由,明眼人都知道那是故意找茬,污蔑人的方法有很多,甚至只需动动嘴皮子,故意曲解几个词语就可以做到。

  以他的能力来说,按理早该升上中尉,甚至更高的军衔,可是上头迟迟没有任何表示,显而易见的,他的表现被人压了下来,就在那些用数值填写的报告单上。

  大多数人装作没看见或不知道,无证和king试图去阻止,帮他申诉,但都被埼玉拦下了。

  没关系啦,反正也无关紧要。

  惩罚无非是绕着操场跑圈或者别的体力活,对他来说只是在计划表里加了几项罢了。

  至于军衔,更是从没有放在心上。

  等和平了,我就回去开家拉面店,埼玉毫不忌惮的说,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那一天。

  和他比较熟的几个人曾聚在一起聊起,埼玉啊,他虽然强,但不是那么适合做军人。

  你适合单干,无拘无束。无证一副认真的模样告诉他,king在一旁补充了一句,幸好你有足够的实力,不然死一万次都不够。

  埼玉不是很懂他在说什么,但也没太把舍友们的调侃放在心上。我只是来历练自我而已,他抓抓头发,况且今后我一定会比你们更果断的离开军队。

  他觉得上司的嫉妒无所谓,反正只是一些冷眼罢了,等他走了,谁也不会放在心上。

  

  -----

  “外套又有些小了呢”

  “鞋也变得有点紧。”

  埼玉比划着藏蓝色的外套,歪着脑袋把它套上。

  “真羡慕你这种20多岁了还能长身体的人。”

  无证穿上胶鞋,调整着白色帆布手套的位置,“你要去申请更换外套吗?”

  “可我还是只有一米七几啊,只比你高了那么一点点。”埼玉蹲下身解开鞋带,晃悠着脚踝,又把胶鞋脱下。“外套就算啦,你的鞋子借我,你是不是比我大一码来着?”

  “喏,床底下自己拿。”

  “谢啦!”

  “你们动作快点,上校又要爆炸了。”king端着枪站在门口催促,依旧嚼着口香糖,游戏机不离手,“埼玉,你还是只有一把AK?”

  “上校不肯给我别的枪啊,不过无所谓。”脚尖在地上点点了,差不多刚刚好。他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一把旧式AK,“我觉得最近状态很好,再厉害的敌人,只需要伸出手,打上几拳就可以。”

  “喂,太夸张了吧。”king听到他的话笑了出声,露出了一整排牙齿,看起来不客气极了,“你真是越来越像个超级英雄了。”

  “那是漫画里骗人的幻想。”埼玉不在意的摆摆手,“我这样的,没被当怪物就不错了。”

  “亏你也有自觉。”无证把地上乱糟糟的鞋子踢回床下,“我都怕你哪天要当众飞上天。”

  他说的是玩笑话,但也是真心话。

  优秀的能力是好的开始,但也仅仅是开始。过于强大在这里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坏事,这取决于很多因素,务必得小心的经营。

  “反正你们不会把我当怪物嘛。”埼玉压了压帽子,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其他人就随他去。”

  

  “你要能一直这么乐天派下去也好。”无证叹口气,跟着他走出了宿舍,“可现在我们又要去地狱了”

  “不要那么夸张,无证,你乱七八糟的书是看的太多了。”king皱起眉,吐掉了嘴里嚼的没味的口香糖,拉紧了背包带。

  无证总是用“地狱”去描述战场,虽然是挺符合一般民众对战争的想法,但他们是军人,这样说未免显得过于软弱。如果“地狱”指的是战争双方的话,又牵涉了多余的同情心。

  老实说,这是个需要回避的无用词汇。

  

  “不会死的。”埼玉给手里的枪上膛,伴随着轻微的机械声,嘴角勾起上扬的弧度,“有我在。”

 

  他说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虽然有些迟钝,他不是会胡乱许诺的那类人。 

  

  另外两个人都做出一副肉麻,被恶心到了的模样,埼玉也觉得刚刚那句话说的过于耍帅,不好意思的压低了帽檐。

  走道里零零散散有别的士兵跑步的声响,年久失修的墙面剥落下零碎的白色粉灰,胶鞋踩在上面,然后毫不犹豫的往前,楼梯就在不远处的方向。

  

  埼玉从未怀疑过,自己可以毫不犹豫的在今后离开这个地方,无所拘束,有所留存。

  他想要做自己的统治者。

  自我在这个年代太容易丢失,无论怎样对其破坏、压制、占领,一眨眼就会不见。

  强大是计划之外的,但他没有太过意外。

  这可以让他有更多的选择性,选择意味着放弃,也意味着保护,这一听起来狂妄的判断。

  

  

  

  只是没有想到,到后来,他是留到了最后的人。

  

2.

  

  创造这个世界的神,一定经受着最巨大的痛苦,和绝望。


  他从梦里醒来,呼吸似乎还有些散漫。他揉了揉额角,酸胀的感觉从胸口蔓延开,再没有别的情绪。

  梦境模糊一如水雾,睁开眼的时候就忘了大半,再到起身的时候就只记得零星出现过的几个人。

  

  有些事应该是变的陌生,逐渐遥远的。 

  吵吵闹闹的生活也好,不合身的制服也好。

  

  他掀开被子,起身去厨房,打开冰箱门往里望了望,只有两三罐冰啤酒而已。

  拉开其中一个易拉罐,泡沫立刻溢了出来,他皱着眉头任由它们溅到手指上,然后仰起头一口气灌了下去。

  神经得到些许的刺激,继而一阵冰凉的哆嗦自脊背蹿下,他甩甩头,稍微平复下混乱的情绪。然而睡意此刻也一并烟消云散。

  

  埼玉看了看刚透出曙光的暗色天空,离军队惯常训练时间还有不到一小时,他决定用这空档去冲个澡,然后再去处理电脑里那堆积如山的工作。

  

  伸了个懒腰,拖鞋在地上蹭出长长的一道浅痕,他拎起散在床边的外套和裤子,然后弯起胳膊把它们直接丢进了不远处的洗衣机里。

  

  衣柜里挂着另一套一模一样的制服,硬挺的藏蓝色衣料,有三道金色条带的肩章,它们恰恰好按照自己的体型被制作出来,而那些精确的数字在如今几乎不会再有所变动。

  

  除却那些用以区分的小小装饰,大家都穿着一律的制服,逐渐的,他们的性格也变得一律。

  

  自己是否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呢——但愿不会这样。

  

  没再去考虑这些有的没的事,埼玉带着它们走进浴室。脱下睡衣,转动淋浴开关,热气和水雾瞬间缠绕住他赤裸的身体。

  

  水流从他的指尖倾泻而下,显出了些微的透明色,他在那上头打上泡沫,然后延伸着一直抹到自己的胳膊上。

  

  右臂上部的内侧有一处浅浅的凹痕,摸上去有些硬,他知道那是植入身体内的ID芯片,虽然已经伴随着自己那么多年,它们依然没有彻底融入骨血,只要削去那块肉,就可以剔除它。

  

  很简单的可以办到,那意味着剔除更多的东西,甚至是迄今为止所有的。

  他无法否认自己不止一次地动过这样的念头,原本以为早该忘掉的时候,它就那样又浮现在脑海里。

  

  有什么人跟着那个念头一同窜进他的思维里,分不清前后关系,而哪个又是诱因。从细碎的发丝开始,然后是一张模糊的脸,像这个浴室一样,起着大雾,他只能看清自己的指纹,继而是手掌,却看不清整条胳膊。他知道对方的声音,稍稍有些缺乏感情,又一直试图融入更多的心绪在里头。

  

  即时关掉了变得发烫的热水,他用浴巾擦干了身体,然后换上干净的内裤,衬衫和制服。把脱下的睡衣挂在手臂上,推开门的时候仿佛雾气一并散开,视野恢复了宽阔,然后他看清了此时坐在沙发上的,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埼玉的起居室连着办公室,仅仅隔着一扇门,他记得自己的确给过对方钥匙,但并没有给过可以随意闯入的特权。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上校,是你叫我过来的。”对方迟疑了一会儿,回答的模样很郑重,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

  

  “是这么一回事?”埼玉疑惑的扭了扭脖子,他往左手的方向走了几步,把手里的衣服全数投进洗衣机,然后才继续刚才的话题,“没记错的话,杰诺斯,我说的是在你手上的任务结束后过来一趟?”

  

  那是三天前的对话了,而埼玉原本做好了一周后再面对他的准备,军方给杰诺斯安排的新任务是单独执行的,那必须配合着目标人物行程的时间安排,按计划来说,杰诺斯此时应该远在另一个时区的沙漠地带里准备好伏击,那或许是下午或者深夜,总之不是现在这么尴尬的凌晨时刻。

  

  “已经结束了。”

  

  “才三天?”

  

  “是的。”杰诺斯挺直着背坐在沙发边上,抬起头直视自己,埼玉有些头疼起来。

  

  “你提前解决了?”想也知道,否则这个人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没有等到回答,直接追问下去,“上头准许了你现在回来?”

  

  “……”杰诺斯没有回答,这反应让他预料到了结果,刚想再说些什么。“我想上校会同意的。”

  

  嗯?

  

  埼玉觉得这理直气壮的话里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他正好对上杰诺斯金色的眼睛,它们专注的看着自己,甚至不需要眨动。这让他想要别开眼去,然后不可避免的,又想起一些试图忘记的事情。

  

  “可这不代表我欢迎你不好好挑选一下时间,就擅自进来这里。”

  

  杰诺斯扁了下嘴,他猜他想说明明是上校你让我过来的,可他也知道,说出来的话对话就结束了——亏他也知道,要诚恳的说句“抱歉”。

  

  埼玉走了过去,在离他稍远的距离,坐在了沙发的另一边。

  

  茶几上放着进浴室前喝了一半的冰啤酒,埼玉端起它,冰凉的触感比之前要温和,他的手腕微微摇晃着它,琢磨着要和杰诺斯说什么。 

  “听着,你不管上头的命令,”他理清着问题的关键,然后告诉对方,“这当然没什么,但随意的给我的做法下判断……这有些过分了。”

  

  是的,一直以来的那份拘谨不见了,杰诺斯就像现在这样,甚至不曾有所遮掩,表现出了在此之前从未有过的大胆、胡来。  

  埼玉猜这是不是因为自己过于友好,甚至连起居室的钥匙也交给他,作为信任的部下与朋友,他原本没想过这有什么不妥。 

  “所以,你这么着急的回来,是为了什么?” 

  三天解决那样一个任务并不是简单的事情,埼玉很清楚,上头的人对杰诺斯有所不满,想让他多少尝点苦头,去掉来回路程的时间,然而杰诺斯所花费的时间不过两天而已,这还真是狠狠地扳回了一局。

  估计着这说不定是杰诺斯的小小反抗,他想自己得表示理解才行。

  

  “想见你。”属于另一个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像是从别的空间传来,却又清晰无比。然后他重复着,“我想见你。”

  

  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埼玉捏紧了手里的啤酒罐,软质铁皮随着他的力度剧烈凹陷下去。但那双眼睛盯着自己,不允许他再去对目前的局面有所糊弄。

  

  现在和他共处一室的人,有很多可以与之相定义的——最优秀的部下,魔鬼改造人,一个乱来的未成年。

  

  杰诺斯总是破损不堪的出现在他面前,兴许因为那不过是堆砌的机械零件的关系,他随时会失去一条胳膊,或是半个身体,严重的时候他不得不面对着一个头颅。

  

  他曾经简单明确的下过一些命令,杰诺斯认真的点头,大体上,他无法挑出毛病,对方的确往他所希望的模样发展着。可非常明显地,那发生了微妙的偏离,在两周前,那份偏离终于错了轨道,让一切都变得糟糕起来。而此刻,杰诺斯又提起了它。 

  没有做出回应,埼玉只是举起手里的啤酒接着灌进喉咙,清凉而火辣辣的矛盾滋味融化在口腔里,他来不及去更多的品味它,察觉到有视线紧贴着自己而来,似乎聚焦在他的上下滑动的喉结处,它在缓缓向下,顺着嘴角溢出的啤酒,胶着地舔舐。

  

  有难堪的情绪上涌,他想让对方立刻停止这种无礼的凝视,话语却全部卡在舌尖无法发出。

  

  杰诺斯只是坐在那里,却像是已经站起身,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上校,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他就和往常一样的郑重,片刻的停顿,紧抿的双唇与之前的模样相重合,一字一字地,落入他的耳中。

  

  “请允许我对您展开追求。”

  

3.


  让自己成为牺牲和赠品,这是你们的渴望。


  


  外面比想象中要更暖一些,其实没有必要披着外衣,等混到集合队伍里的时候,背部已经薄薄的出了一层汗。


  之所以说是“混”,是因为他们还是不巧的迟到了那么几分钟,不得不猫着腰从队伍最后往前蹿,刚站稳没多久,队伍又行动起来,不得不再次跟着迈开步子。


  “埼玉!”听到熟悉的尖锐声线,king夸张地翻了个白眼,“现在又要开始了。”


  被叫到了名字,他只好走出队列,正了正在混乱中歪掉的帽子,果然,一抬头就撞上抱着胳膊黑着脸的上司。


  “你……”上校的眉毛高挑着,或者它本来就在那个位置,这让他总是显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他的鞋尖不断地拍打着地面,像在考虑着如何做出更严厉的批评,“今天,你们小队做先锋。”


  “嗯?”像是没料到只是这样的命令,他有点楞的反问出声,这个向来爱找他麻烦的上司却没有再损他几句,只是不耐烦似地,“听到了就快滚回队伍里去!”


  “是!”他立刻行了个礼,背过身小跑回队伍里,无证很快走到他旁边来,“今天又是怎样?”


  “不用干活也不必体罚。”


  “什么?”无证声线拔高了一些,他立刻下意识地扭头望去,上校并没有再往这边走过来,反而背过身朝着队伍反方向离去。


  “他又想到什么新主意了?”


  “唔……那倒没有,”埼玉抓了抓鬓角,也觉得有些疑惑,“他只是告诉我今天我们是先锋部队。”


     “吃错药了?”无证不客气的反问,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可能性,“是不是上头终于知道了你,而你要晋升了?”


  “什么什么?埼玉要晋升了?”king这时候插嘴进来,他还嚼着口香糖,像是毫不担心被骂违反军纪,埼玉赶紧比划着手势让他暂停自己的大嗓门,已经有不少人听到king的话,不断往他们这边张望,“别乱猜,我估计上校今天只是不像往常那样闲的无聊。”他想起上校刚刚那副不耐烦的样子,那真是非常少见,“搞不好他现在忙的要秃顶了。”


  “我猜猜,按他这么整天焦心发火的频率来说,离‘地中海’估计也没几年了。”


  他们在进行的队伍里压低了声音,颇为恶趣味地开起了玩笑。


  “你们,先去接受痛觉麻痹。”


  穿着白大褂的科研人员是新来的,还是个青年模样,他突然出现,打断了他们的调侃。


  “我是基诺斯,负责带你们过去。”


  基诺斯带着厚厚的眼镜,黑色的头发只留了一边的长刘海,有着军队里少见的书卷气,他领着他们和之后的其余几人去了一栋用玻璃墙隔绝的建筑物。


  “什么?那恶心的玩意儿现在我们也要用了吗?”king推开玻璃门率先走进去,不客气的抱怨。


  基诺斯走上前,为他们再度推开了建筑物的黑色铁门,“我们会判断在什么样的场合需要投入使用。”


  “我想你们不会不知道那对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到时候总会感谢我们的。”


  “真是变态。”king随意地把口香糖吐到铁门外的花丛里,又往嘴里重新丢了两颗,“想把我们做成机器人吗,真是个疯狂的国家。”


  “king,不要那么没礼貌,”无证跟着青年走进去,一股医疗酒精的味道,刺鼻而令人有些头晕,那里头藏着些陌生的东西。“你不觉得还挺酷的吗?”


  “酷酷酷。”king敷衍着点点头,“最先进国家才有最先进技术,我明白我明白。”

  


  -----


  埼玉很少有过害怕的感觉。


  第一次有了这个感觉的时候,它有冰块一样的空寂,他意识到,神明并不存在。


  

    当他们埋伏在草丛里调整自己的位置,过分的安静就好像预示着什么。

  敌人应该还未出现,埼玉回过头,看着寥寥的不到十个人。


  


  “先锋部队是不是人数有些少?”

  

  “就像你想的那样,”无证的脸色垮下来,凝重了一些,“上头大概没在打什么好主意。”


  他停顿了一会儿,像是肯定了什么一般点点头,“今天任务给的情报,太少了。”


  的确是这样,情报资源由上而下的传达总是递减的,每到下一阶层,对目标的了解就会少一分,除却军级所碍的必要性以外,无非是出于不信任。


  每多打败仗一次,多死些人,上头才舍得再给一点情报。


  军营里总是这么调侃着,然而大家心里也都明白,底层士兵就是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物尽其用,就得善用失败。


  


  这稍许违背了所谓的人道主义,如果全是这样,那谁会愿意当军人呢?


  然而当死亡仅仅是可接受的一些不起眼的数字,那谁都会觉得,不过如此罢了,这并不算惨烈的战争。

  

  


  “咱们还真是被看重不是吗。”king给子弹上膛,吐出口香糖,单眼校对着瞄准器,“谁都盼着更多的价值被带回去。”


  “看来上校还真是恨你。”


  埼玉对这调侃苦笑了一声,他压低了帽檐,将身子在草丛里埋的更低,“就让我们看看,敌人是不是有那个价值。”


  

  -----


 


  眼前像是一个虚拟的画面,无论多少次出现在战场,都无法在一开始就投入其中。埼玉能清晰的看清上空盘旋的直升机机翼所挂着的机枪,丢下的榴弹划过的痕迹,仰望上空的、保持射击姿势的、趴在地上看战斗望远镜的民兵,轮胎烧焦的味道,持续的耳鸣声。


  地面在不断陷落,玻璃被风吹裂,发出嘎达嘎达的嗡鸣。


  战争发生的地方是个半封闭式的山脉内,到处是从半空炸碎,不断坠落的石片,敌人在拉开保险,往地面扔下手雷。然后他重复着这个动作。


  在身着迷彩服的敌人出现那一刻,这场战争就好像变得与军方无关。


    尽管猜到他们多半被当做了炮灰,但又不仅是近十倍的数量差这一劣势。


  

  相似的科技配置,紧密的队伍配合,当埼玉的子弹射中某个跑来的敌人膝盖的时候,发觉他的动作丝毫未受影响。


  被废了一条腿的人却还义无反顾地跑着,他又去射击对方的手脚,最后是心脏。


  ——没有用。


  “这还真是糟糕。”身后传来king的声音,机关枪扫射的声音,又像是盘旋在头顶的直升机的某种讽刺。


  “你说的没错。”


  他单手端着枪,把手边一个敌人一脚踹飞,肉体撞在了远处的石面上,他至少可以确定有个轻微的骨折,但血肉模糊的人又站了起来,再度往这边跑来。


  “他们……”


  他察觉到了那是发生了什么,立刻回过头去,“他们也……!”


  “嗯,没错,痛觉麻痹。”king接了下去,他趴在地上,藏在一个事先挖好的旧沟壕里,埼玉只能看到他露出半个身体,不断往枪里填充弹药。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还好……我刚刚躲进这里,还剩一条右腿。”


  他的声音听起来洪亮而平稳,和以往嚼着口香糖的含糊感差不多,描述了一件听起来可怕的事。


  “被炸没了?”


  “对,不过感觉不到,只知道痛。”


  埼玉一时之间无法问出别的话,在他迟疑的当口,脸颊一阵火辣的烫意,有一颗子弹擦了过去。


  和往常无异。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丧失痛觉。从试验台下来那一刻就知道。


  


  兴许那些药剂在自己身上出了什么差错,埼玉选择默不作声,隐瞒了自己的情况。


  他知道同伴们并非完全丧失痛觉,在他们尝试着用尖锐物戳刺皮肤的时候,他们如此描述,大脑被处理过,机械般地告诉自身,很疼,但没有真切感受,仅仅是传达了一个信息。


  ——事实的确如此,就像剪掉多余的指甲那样,没有疼痛感,即使身体的一部分失去了也只是想着,啊,断掉了。除此之外无法有多余的情绪。


  恐惧却没有被剥夺,因为总会去不由克制地想,下一个被炸飞的是不是自己的脑袋。


  迟钝者,连死都要慢上半拍。


  


  无疑,他们是弃子。


  埼玉握紧了手里的枪,他知道不会有后续部队,不会再出现任何人。



  “你快藏好!”埼玉冲king嚷着,然后去打烂源源不断扑上来的敌人。


  打烂,必须把他们的手脚全部打成烂泥,像砸碎一只番茄或是土豆。



  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这样的实力悬殊之下,至多不过二十分钟不到的时间就可以结束,他的军服早就变得破破烂烂,周围的草地被火药点燃了,火势一下子呼啸而上。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好像着火了,皮肤灼痛。


  战场上大多数的死亡是忍受不了剧烈的疼痛,往往身体机能是戛然而止的。


  现在不一样,直到血液循环无法支撑下去,你们会战斗到死,成为真正的军人。


  基诺斯在那个玻璃门后的建筑物里说的话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摇摇头,不去在意灼痛感,如果丢失掉一只胳膊,自己是否会毫无感觉地继续攻击下去,他不想去考虑这种事。


  他的同伴一个个都倒下了,混杂在敌人的尸体里,有的人只剩下了半个身体,却还是那个姿势,持续着射击,他走过去,认出其中一个,是无证。


  


  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他好像听见自己的咆哮声,似乎从远方传来,是别人的叫喊声,它们很快被淹没。他蹲到无证面前,紧张的去想是否来得及送去医院。


  “你还剩几根手指?两根吗?我告诉你,可以放下这该死的玩意儿了。”


  “埼玉……其实,有件事……想告诉你们。”无证的下颚像是泥土人那样烂了,露出了白色的骸骨,血不断地喷溅在上面。


  “你不要说话!”他手忙脚乱的想去把无证露在外面的肠子塞回去,手指不断颤抖着。


  他的后背似乎中了枪,还有烤焦的气味,但是都无所谓,他的手指被染成了紫黑色,是伙伴的血。


  “我其实是有名字的,是……是……”


  他不得不凑近无证,去听对方想说的话。声音穿过了枪林弹雨,然后沉默,他无论怎样竖起耳朵,都无法听清沉默。


  “我记住了。”埼玉脱下自己的军帽,弯下腰,置于胸前。一颗榴弹在他身后炸响,留下了灰色的烟雾。


  “……”他轻声念出,一个不属于ID芯片里的名字。


  遗留下的东西仅仅是坏掉的枪和掌心下尖锐的肋骨。其它什么也没有。


  不完全。


  汹涌流出的血染红了那双不属于他的鞋子,埼玉稍微动了动脚,粘稠的声音,他透过那些巨大的炮响声听到了它们。


  


  -----


  上帝让人们遭受灾难和苦难,是为了展现他的意志和怜悯。


  衬衫肮脏不堪,他停在原地,白色的天空发出了巨大的涛声。


 


  4.


  

    阳光在人们的脊背上留下阴影。


  


  杰诺斯又搞糟了一些事。


  能命令我的只有上校一人而已。——秘书长挑着眉复述这句话,她的语气平淡,他几乎毫不费力地就能代入杰诺斯那张认真到有些嚣张的脸。


  


  “埼玉上校,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嘛……青少年,情有可原的……盲目崇拜?”他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对这显然是自己比较没理的场合稍微有些心虚,“我会好好教育他一下的。”



  “他公然违抗了上级的命令——而我们仅仅是让他去做个汇报!”



  “所以我之前就和你们说了啊,你们有什么任务,先派发给我,让我来传达给他。”仔细想了想好像也不全是自己的错,埼玉就又有了点底气,“说到底也是你们省略工作流程的错。”


  秘书长像是被他的说法梗到,一时语塞地说不出话来,她激动地扶着桌沿站起身,“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上校?!”



  “我很清楚啊……”埼玉点着头,“有哪里出问题了吗?”


  他歪着脑袋考虑了一下,“难不成你们要杰诺斯写检讨书?又不是小学生——”


  被秘书长猛地敲桌子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蔫了,只好闭了嘴,安静地等她发话。


  “在这里,”她用细长的手指点着桌面,“上校您不是最高指挥官。”


  “可对杰诺斯来说我就是。”


  他说的原本就是事实,搞不懂秘书长为什么一副要发飙的样子瞪着他。


  话说回来他才觉得委屈。明明那小子已经很让自己头疼了,还来招惹上头,害他有事没事就要被拉来谈话。


  而且还总是这样,毫无营养可言的无聊争辩。


  


  等他终于从秘书长的碎碎念那里解脱出来,一推开门,罪魁祸首就正等在门口,或者说,就在等他。


  埼玉在这时候一点都不想看见他,可对方不这么想,一看见自己,那双无机质的眼睛都亮了几分,“上校。”


  “行了,你跟我来。”


  他语气有些不善,这似乎打击到了金发改造人,他的眼睛暗下去,细碎的刘海挡住了它们。


  埼玉在心里痛骂自己的不忍心,又加了一句,“先去吃饭。”和他猜的一样,像只大狗一样兴奋地抬起头,眼巴巴看着自己。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他头疼的瞥了一眼自己所信任的属下,让自己不去在意那过分直白的注视。



  ------


  “我到底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


  他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牛肉,一边蘸着酱料一边思索着措辞,“我是男人,对男人也没有兴趣。”


  “我知道。”



  夹着牛肉的动作僵了僵,对于自己好不容易思考出的结果被这样轻易的肯定无法高兴起来,“那你到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当然,上校,”杰诺斯放下盛火锅的碗,“对于自己想要什么,我不能更清楚了。”


  他在下一句更糟糕的话出口之前晃着手打断了对方,“算了算了,不和你说,等你长大了就不会这么想了。”


  埼玉喝了一口汤,才发现杰诺斯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不发一言,他抿着唇,看起来似乎很不满。


  


  “上校或许不信任我——”他干脆完全放下筷子正对自己,这让气氛尴尬起来,埼玉不好意思自己一个人继续吃饭,只好也配合着正坐起来听他的下文。“我想以自己可以做到的一切来证明,无论过了多久,我都想要得到上校。”



  “等等等等,”对话又在往超脱控制的方向发展,埼玉立刻打住它,“你为什么能面不改色说这种话啊。”


  “实际上……”杰诺斯突然站了起来,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坐回去,表情就像是在困惑,“我很紧张,每句话说出来都非常困难,察觉到自己的心情以后,这里,”他伸手按住自己的心脏位置,“就一直在快速跳动。但它不过是模拟系统,不足以证明什么。”


  像是苦恼真的无法做出证明,杰诺斯语气变得微弱,“也难怪上校无法相信。”


  “是啊,就像你说的。”埼玉决定做个有点狡猾的大人,多少让对方能够沮丧,“我不可能相信你。”


  但回应他的仅仅是一句果断而坚定的。


  “我不会放弃的。”


  ------


  上次并不算愉快的对话所幸没有影响他们的工作,当他们接到一个新的暗杀任务,杰诺斯立刻退回了自己应有的位置。



  消声军靴落在地板上,它配合着自己小跑的频率而吸收了大部分的声音,他确认了监控系统已被全部黑掉。


  杰诺斯乖巧的跟在自己身后,就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逾越。


  “你留在这里。”


  “上校?”


  “按我说的做。”


  


  杰诺斯似乎不太情愿的留在了天花板上,埼玉看了一眼只有一个保镖和目标人物,撇下他跳下去。


  并非是嫌杰诺斯碍手碍脚,而是那位身材娇小的保镖再眼熟不过。


  ——上次把他们的最强兵器拆了个痛快的颤栗龙卷。


  


  绿发少女像是等着他一样,环抱胸勾着冷笑,在他跳下的那一刻立刻冲了过来。


  很简单的事情,他侧过身挡过她的攻击,狠狠去打她的后颈位置时却被对方立刻扭身躲开,连带着往自己这边踹了两脚。


  


  她的眼睛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甚至兴奋地尖叫出来。


  埼玉一边看着目标人物尚且躲在桌子下一边迎击,他尽可能地不想杀死龙卷,把她甩飞出去,她又冲上来,对这来一头劲的少女他总觉得眼熟。


  固执、不服输、一次又一次的。


  是了,他还没有恍然大悟的发出点什么声音,一道影子坠落在自己眼前,然后是消音枪的轻响。


  

  埼玉皱起眉,怎么险些忘了,杰诺斯总是喜欢一意孤行的。


  “退下!”


  “不行,”改造人执意如此说,“身为武器,我会为上校扫平一切碍眼的家伙。”




  -------


  

  他带着杰诺斯一路跑了出去,停下来的时候,天已擦黑,他们的影子不断变淡、拉长。


  他让杰诺斯靠着一株巨大的古树树干坐下,然后蹲下身,伸手帮他去调整断掉的胳膊。


  并不会这些机械上的事情,只是杰诺斯说那很简单,只需要投入正确的位置就可以了,埼玉照他说的去做,破损的零件似乎影响不是很大,杰诺斯说它们大多数是武器,真正的胳膊所占的必须零件很少,并不会影响他的行动。


  当他拧好最后一颗螺丝,抬起头的时候,就刚好对上杰诺斯注视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要违抗我的命令。”埼玉沉默了片刻,终于质问出声。


  明明说着,只服从上校一个人的,却擅自跑了出来,这人在想些什么呢。


  “又被龙卷教训了一顿,你是受虐狂?”


  “因为害怕。”


  杰诺斯的后背离开树干,一副想更加靠近自己的样子,他的右手似乎暂时还是无法动弹,手腕处发出湛蓝的火花,能做的只是稍稍抬起左手。


  “虽然很狂妄自大,但我想保护上校。”


  “我不确定,”埼玉拉过那条右臂,检查着那些奇怪的零件,是哪里还未刚刚好接合上去。“你明知道自己打不过她。”


  “抱歉上校,我拖后腿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没必要自责什么。”埼玉打断他,“虽然……实在不懂,有什么好害怕的。”


  杰诺斯垂着头,此刻他看不清他的表情。


  “大概是因为,我意识到上校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吧。”


  “那是什么。”问出口的那一刻觉得后悔,埼玉下意识地要缩回手,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问出来。


  没能来得及,那只右手该死的动了起来,他的手腕被拉住,然后往前移,杰诺斯右手手指扣住他的,然后牢牢抓住。


  “对我来说上校是……这里,”他拉着它们停留在了快速跳动的心脏位置,“不,应该是这。”


  他一时之间没有反抗,任由它们被往上带,移到了太阳穴,或者说是大脑的位置。


  “这里的全部。”


  ------



  “杰诺斯……”


  他想抽开手,但对方盯着自己的模样令他几乎动弹不得,几乎有些发悚。


  从胸腔深处,有所回应似的,一下一下跳动起来。


  “我不能答应你。”


  杰诺斯没有说话,甚至眼神没有流露出一丝被打击的暗淡,他依旧那样看着自己,眼角微微向下,看起来有些哀伤的温柔。


  夜晚渐渐来临,寂静蔓延开,有无数细小的喧闹,昆虫的振翅,滴落的流水,树叶沙沙,这些都传入了他的耳鼓。


  埼玉触摸到了他的头发,借着月光它泛着微绿的淡金色,柔软而温暖。


  呼吸变成了失控的心跳,心跳成为紊乱的呼吸,呼吸变成了沉闷的低语,低语突然化作了恐惧。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害怕的情绪,直到现在,不,或许在更早之前。


  “你来军队的时候,是14岁对吧。”


  “是。”似乎很疑惑他的说法,杰诺斯等着他的下文。


  “那时候我刚升做上校没多久,做了很多决定。它们有很多,听起来非常糟糕。”


  


  埼玉明白他在害怕什么,他再次试图抽回手,然后他成功了。


  他的手指停留在距离杰诺斯的太阳穴一指的距离,声音似乎不是从喉咙里发出,它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当年那场屠杀,我许可了。”


  

 Lasted Start

  

  死去的他们遗留下的东西,是活着的我和你。

  

  

  

  

  此处近乎荒野。

  

  天色在密林掩盖下打上一层墨绿色,然后盖在了黑色的长方形物体上,被飞快地吞没的同时跟着下坠。

  

  一排排的棺柩被金属线提在了半空,像是挂着的蝉蛹,在下葬的前一刻被众人行以注目礼。

  

  号角的悲鸣持续不断着,埼玉脱下军帽置于胸前,微微垂首。在他身前身后都有许多人,他们时常会来这里,在某一场捡完了尸体碎片的仪式结束之后。

  

  人们总是很在意这些仪式的,如何死的更优雅,更体面一些,是活着的人总在苦恼的事情。

  

  军队是少数可以切实的实现这种心愿的场所,他们会被归入档案,名字,年龄,种族,军衔和死亡日期,和大多别无凭证的人不同。

  

  

  

  他在昨晚收到葬礼通知之后去了军巷里的一间小酒吧。酒吧名为“utopia”,一个消极的名字,是好久之前的退役军人开的。在里面帮忙的也大多是退役士兵,其中有个很受大家欢迎的调酒师,是他曾经共赴过战场的朋友,也是他在那唯一的熟人。

  

  大多时候他在那里接过酒就只和调酒师偶尔说话,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他的位置是专属的,靠近角落,那里有一小面照片和留言墙。

  

  那上头有很多军营里的照片,其中有一张,他看了很多遍,是一个团的人的合影,脸几乎都是糊的,但他还是能清楚地知道在最后一排的左边第二个是自己,而自己的旁边,再旁边又是谁。

  

  昨晚他发现那张照片被人画了一个红圈圈住,似乎还想写点什么,但仅仅留下了一个笔画,似乎是i,或者是w的前半段。

  

  考虑了一会儿自己要不要也留一次言,想了很多事情,例如关于那个信仰的调侃,被曾经的上司命令着扫走所有阳光的糟透了的惩罚,还有每次在刚趴进战壕的时候,彼此都会互分一小块黑巧克力,互相提醒着可不要在战场上一睡不起。

  

  没什么好写的。他在心里默念着,还是放下了标记笔。

  

  

  

  就和他猜的一样,远离大部队之后他走向这里,在照片墙上画了红圈的人实在是很鲁莽,还有点傻气,就像他现在抱着一堆看起来不合时宜的黄色卷边郁金香花站在坟墓前那样,十分突兀。

  

  “你知道一般大家都不会送这个花吗?”

  

  面前的人晃了晃身体,侧向他,“花嘛,有就送,除了无证三团没人会那么矫情。”

  

“也是。”不得不表示赞同,他走到那人旁边的时候停下来。在他们面前的墓碑上刻着一长串名字,他数过来,无证在第十七个的位置。

明明数了好多年了,不会发生变化才是。

 

  “你怎么过来的?”

  

  “搭的便车。”

  

  “噢?”停顿了一下,他笑起来,“走了多远?”

  

  “你看不起我么?”

  

  “有话好好说,我就是那么一问,别拿你的拐杖来打我。”

  

  身边站着的人直到现在也拒绝使用人造义肢,就和当初留下一句“毫无必要”之后,就拄着拐杖离开了这里一样。

  

  但那时他还不是现在这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医院里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失去了左腿的时候他愣了很久,虽然不至于失忆,但战场上和在医院里看到又是两码事,大概那时才因为迟来的疼痛感而确实感受到,我的确残缺了,这个事实。拒绝义肢的理由也与之相随——“老实说我真怕了那些假玩意儿”。

  

  king是少数抢救了下来的人,作为一个万年垫底,他走的时候得到了一枚象征荣耀的徽章。

  

  

  

  

  “看起来你今年也过的挺不错。”

  

  闻言埼玉只是叹了口气,整了整帽子,“如果你是说我有了个跟踪狂跟班这回事的话……那还真不是什么好事。”

  

  “他就那么一直站在后面?”

  

  “我已经被人这么偷偷跟着一整天了,老天,他肯定知道自己早就暴露了。”

  

  “是啊,所以他现在直接走过来了。”

  

  “诶?”倒是没料到躲着的人会露面,埼玉转过身去的时候,就正巧对上改造人望过来的视线。

  

  “上校。”

  

  “埼玉氏,你可没跟我说过,军营里还出了这种人?”

  

  king看着走过来的改造人,他裸露在外的金属四肢和无机质的黑底眼珠,处处都是人工虚假的痕迹。他在打量的同时也被杰诺斯所扫视着,然后他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空缺的右腿处多停留了一些时候。

  

  “你们俩认识了才糟糕呢……”埼玉像是猜想了一下可能发生的情形,然后摇摇头,“看他不爽也别出手,反正你打不过他。”

  

  “喂喂,怎么说话呢你。”

  

  “上校,该集合了。”杰诺斯目光笔直,没有和king打任何招呼,好在对方也没这个意思。

  

  “我知道了,king,有机会再会。”

  

  “有机会的话。”king转过身,把郁金香摆在了坟墓前,“下次再选点合适的吧。”

  

  

  回去的路上杰诺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在看到大部队其他人的身影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抱歉,上校,我又擅自行动了。”

  

  “杰诺斯,我知道这几天不该一直避开着你,以至于你会跟到那里去,”埼玉稍稍放慢了脚步,“刚刚那个人是我曾经的战友,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他在几年前就失去了右腿,选择了用最原始的拐杖,在这个地方是不是显得很异类?”

  

杰诺斯没有回话,king手里拿的东西是在军营里从未见过的,它看起来着实不便。

但他小时候见过那样的东西,包括在一些类似贫民窟的地方,这些落后工具都还存在,并且不可缺少。

  

  “你不必觉得他的存在对你而言有所讽刺,”他们走到了队伍中去,随着大部队的步伐就要离开这里,埼玉默许了杰诺斯再度跟在他身边,“你们仅仅是选择不同。”

  

  

  

  -----

  

  受伤这个词几乎与杰诺斯无关,他很容易损坏,但修理与治疗是两码事。

  

  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尚且不能自如的抬起手,也就不会像这样再度出现在自己的起居室里。

  

  “我以为你不会再做蠢事,”埼玉把帽子摘下,随意地放在沙发扶手上,和上次在这里碰面又是一样的情形,不同的是这次杰诺斯得到了他的许可。“你当时什么都没说,不是么?”

  

  实际上他的话有点狡猾,丢下一个地雷之后什么都不再说的明明是自己,杰诺斯需要理解他话里的涵义,而说出真相的人需要更多的时间去避免后悔。那天晚上他们一路上沉默着回到军队,他原本以为会默契的避而不见下去。

  

  但杰诺斯第二天就在等着他,像是根本不了解那代表了什么。

  

  “那不能使我放弃。”

  

  像是预料到了这样的可能性,听到他又一次这样说,埼玉没有正面回答他,也没有去看他一眼,只是坐在沙发角落里望着面前的茶几,“你觉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在半年前,应征兵任命仪式上,我在台下看见了您。”

那是杰诺斯所以为的初次相见,听起来被安排的刚刚好。

  

  “我在比那更早的时候就认识了你。”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埼玉转过头瞥了一眼杰诺斯,“大概是一年前?或者稍微晚一点,我亲眼见证了一场‘手术’。”

  

从杰诺斯适应了那副四肢开始就知道他,也是,军营里都传遍了,改造人实验的第一个完美匹配者。只是埼玉故意装作不知道或毫不在意,他就那么任由那个14岁少年完成了第一场手术,然后第二年,第三年,他都好好地活着。

有一天他收到邀请,上司问他有没有兴趣接收一个很有意思的新兵。

  

  进入研究所的时候杰诺斯已经被打了麻醉,正闭着眼睛陷入沉睡。他躺在冰冷的实验台上,看起来属于人类的部分已经不多,无数的金属线路连接着那个身体的筋脉,就像黑色的蜘蛛丝一样。蜘蛛丝的中心是心脏,它一下一下,剧烈的搏动着,博士拿着一个蓝色的金属球体,将要用之取代。

  

  埼玉站在试验台旁,尽量保持着平静看完了一整场手术,在杰诺斯眨动着眼皮的时候转身离开。

  

  他真的知道他很多事情,比他想象的更多。比方说第一场手术是在那之前的三年,杰诺斯还只有14岁的时候,14岁之前杰诺斯生活在哪,那个村庄又为何消失。

  

  留在这里是最不明智的做法,近乎荒唐,king曾对此表示了坚决的否定——“我要从内部改变这里。”“你在开玩笑。”

  

  忍耐是一件需要付出代价的行为,一不小心就会偏差成为逃避。因而他记得自己为此做过的每一件错事,传达过的每一项命令,签署的每一份文件。比谁都清楚,那个躺着接受人体改造的孩子就是他造成的恶果。

  他的存在即是罪孽本身,那样的场面就像地狱一样。

  

 

  “我或许应该感谢自己的身体素质,不然,也不会成为您的士兵。”

  

  “你当我在开玩笑吗?”

  

  “不,上校,在您告诉我这件事之后我也认真考虑了很多,但在此之前我想问您,所谓的‘恶果’,我并不如此认为,难道您觉得我现在这样很糟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埼玉再度垂下头去,视线毫无焦点的落在地板的石纹上,“你知道的杰诺斯,我和你说过,那仅仅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现在凭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拥有喜欢或者憧憬的情绪,和别人没什么不同,我觉得这样很好,而让我拥有这些情绪的人正是上校。”

  

  埼玉像是有所动容,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但他很快又变得迟疑。“或许你不是,杰诺斯。但你也知道,除了你,更多的人死了。”

  

“很多人都死了,不仅是我的家族。”杰诺斯几乎是立刻地回答道,尽管只是单方面的注视,他的面容温和极了,“我看到了那块墓碑,上校。”

“我想不管是有墓碑的,无名无姓被埋进土坑里的,对死者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死去的人实在太多了,多到了只能成为一个数字,单个的悲剧只能用以缅怀,用以遗忘。

  

  “我想我们不能乞求死者的原谅,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上校,您不必独自身处地狱。”杰诺斯终于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埼玉不知道自己为何一动不动,只是看着青年走近自己,一点一点地,然后俯下身,对视着他金色的眼睛。

 

原本还有很多话可以用来拒绝,杰诺斯的手再三地向自己伸出,他选择缩回,他迟疑不决,但此刻他的大脑稍稍有些混乱,一时之间像是立场的颠倒,对错的瓦解。

他知道自己早就在意他,尽管那和现在稍许不同。也知道杰诺斯变得和过去有所不同。

 

仅此一次而已——他就像个有空闲的人,抽出思绪这样与自己说。因为实在是太过缠人了,只有这次是特别的。

  

  眼睛上有温热的触感,随即而来的是黑暗。他看不见对方,但嘴唇,耳朵,都能触碰得到。

  

  “改变我的人是你。”

  

  

  

  END

  

Free talk:

  

  特别少女心的终章结束了。

  

  几个月前正文完结的后记其实写的很随意,会在番外里正经的写后记,也是因为这个番外对我来说,比正文难写好多(x 除却撞上了期末考、课程设计这样的现实原因,也有切换视角后,整体气氛过于压抑导致的结果,这个结局竟然拖了近两个月才写出来。

  

  这一整个故事也真的是随性至极,只因为看到了一句“死一个人是悲剧,死一百万人只是个数字。”就动手了,大纲啊什么的一概没有,想到什么写什么,倒是番外好好地构思了剧情,结果一卡卡两月(。

  

  原本计划着要做第二部,好好讲之后的故事,但加上了老师的过去之后就发觉还是补充说明的作用更大一些,因此还是将背后世界论者化为了番外一,作为承接过去的作用,而在本子里会有一篇叫做“冷却幸福论者”的R18番外,作为真正的讲述将来的故事。(其实也是我十分想再一次回到杰诺斯视角写这个故事233

  

  这个番外原本的目的是为了苏一苏杰诺斯,所以让他三度表白,撩汉技能MAX,结果在描述老师过去的时候,死亡这种宏大的东西几乎掩盖掉了恋爱里的粉红泡泡,过去线的剧情实际上非常好猜,以至于我一度觉得没有看头,非常无聊,想要删掉,陷入了一时的瓶颈之后又大修了一遍缩短了篇幅。这样缩减之后,未来线的剧情也一并缩了,所以,杰诺斯,你只好去番外二里继续苏了x

   

  最后,感谢冷锋的那张杀手杰的图——我写这个文的另一个原动力,可以说整个基调、感觉都是看着那张图来抓的,真的是——太酷了,感谢冷锋!这次能够实体本邀请到冷锋绘制插图,也是狂喜乱舞.jpg

  

  啰嗦了一堆,但是还有更多的后记,就在本子里见啦。大概今晚一宣吧。(赶在一宣前才完结番外真的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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